有时候,这种场面虽然好似虚伪,其实也不然,这是人与人之间初次见面的礼数,表达出来的,就是互相之间的敬重,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情分与信任才会有一个起点,其实很有意义。
「那我就托大了,称一声子卿,子卿也请!」刘延庆也抬手一礼。
两人互相抬手作请,当然还是刘延庆先入帐中。
此时此刻的刘延庆,是鄜延路兵马都总管的官职,便是鄜延「省」军区司令的意思,有相州观察使的虚职,正五品,有龙神卫都指挥使的虚职,便是从五品。
说起来,刘延庆在苏武面前,还真勉强算是下官。
要问以军功而言,是刘延庆这几十年的军功大,还是苏武这短短时间内的军功大?
其实不好比,便也是这大宋朝到得如今,就是容得有人「一步登天」,有人只能慢慢攀爬,也是西军这些年来,战事太小,胜也小,败也小。
若是苏武没有这一万人对三十万人的两战,只说京东路的剿贼之战,眼前这些西军骄兵悍将,兴许还真不一定看得苏武其人,便是人与人的际遇对比,总归会有某种羡慕嫉妒恨的因素。
但眼前有了这两战之后,军汉有时候也简单,那就是心服口服,苏武,有真本事,真行!
只管众人入大帐内落座,苏武姿态也不高,只管一个个来见。
这位是……哦,原来是小刘总管,失敬失敬。
这位是……王将军,失礼失礼……
便是一个一个来认,也是人家一个一个来与苏武拜见!
只看得一员大汉站起身来,憨憨一笑,苏武还得抬头看他,何人也?
「卑下进武校尉韩世忠,见过苏将军!」
韩世忠,再打量!
年岁三十以内,说虎背熊腰高大健硕,那是必然,面相上是个刚毅模样,苏武认真看去,就是那秦皇陵里挖出来的兵马俑一般。
只说这韩世忠的胡须,那是真有趣,竟是五捋,唇上分左右,便是两捋,颌下一丛,便是一缕,竟是鬓角两边也垂下来两捋,也不知是鬓角的头发当胡子了,还是真在鬓下生长须。
反正,就是这个模样,这造型,有些让人惊异。
苏武只管一语来夸:「好军将,此将,定有万夫莫当之勇也!」
韩世忠被夸得一愣,他如今还在当小弟呢,也没什麽名气在外,怎的刚一见面,这位苏将军就这麽来夸自己。
韩世忠的顶头上司王渊闻言,立马也说:「苏将军好眼力,此韩世忠,鸷勇绝人,在军中与党项人战,那是悍勇无当,党项壮勇之辈,从无能及他者,便是当真有万夫莫当之勇!每每上阵,我必以他为先锋,从来不败!」
韩世忠被苏武夸,也被自己上司来夸,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甚至脸都有些红,还有谦虚一语:「不敢当也,与党项,都是小战,千百人之战也,不比苏将军数十万人来去,那才真是万夫莫当之勇!」
苏武只管一语:「此番,定当为先锋,定要立功,到时候,枢密院里,自是好说!只管有功就封赏,似韩校尉这般好汉,定是要重用才是!」
韩世忠听来自是高兴:「定当用命!」
王渊也是与有荣焉,他麾下,可真就靠韩世忠冲锋陷阵,也说:「苏将军放心,便是为全军之先锋,也不在话下!」
「好!」苏武点头,一脸欣慰带着期待,就要亲眼见证韩世忠真正登上历史舞台了。
此人之强,此人之猛,此人之勇,历史上记载得清清楚楚。
这位,是能以八千兵,追着金人屁股后面连干几十天的勇猛之辈,是这大宋除了岳爷爷外,第二个真正拿得出手的人。
别看韩世忠此时此刻还会脸红,岂不知,韩世忠的字典里,兴许就一个字:干!
不服就是干!正面干,侧面干,追着干!
今日初见,韩世忠乃别人麾下之骁勇,苏武倒也不急,既然今日见了,来日,这韩世忠定然会在苏武麾下。
再往后一一来见,见着见着,帐内三四十人,也就要见完了,便是最后一人了。
那人开口来说:「卑下进义副尉吴玠,拜见苏将军!」
苏武点着头,拱手一礼,人都走过去了……陡然回头来!
嗯?
谁?
还好,脚步才动一下,转头来,上下一打量。
这人还真不太显眼,长相过于普通,甚至也不高大,但很是壮硕。
吴玠何许人也?以历史上的战绩而言,他当真大得超越了许多人,他在陕西与金军力战,收复过永兴军路,大败过金军许多名将,甚至大败过完颜宗弼之强军,正是靖康之后,泼天之功,空前之胜利。
甚至多少算是最早打破金军无敌不败神话的主要之人,后来更也策应岳飞北伐。
此时不过二十七八的年岁,他还有一个弟弟叫做吴璘,兄弟两人正儿八经的良家子出身,两人同在一军,一直都是齐上阵,便是同仇敌忾,生死相依。
苏武此时,着实意外,他知道韩世忠会来,便是没想到吴玠吴璘兄弟也在。
这场风云际会,还有意外收获。
挺好挺好,不免也要说几句:「吴兄弟初一看,不觉奇异,再一看,必也是骁勇无当之辈!」
苏武夸着,便也转头去看刘延庆,说道:「刘总管座下,竟是如此多的骄兵悍将,西军人才辈出,教人敬佩!」
刘延庆笑着点头:「也知苏将军麾下,骁勇无数!」
人都认全了,就要开始结善缘了,刘延庆父子,其实……难评,这些难评之事,便是苏武来日操作的机会。
这一彪人,来日都得弄到麾下来。
苏武落座,开口:「从来都听得西军善战,最擅长血战鏖战,却也是最贫苦之边关,童枢相每每都以西军之事教导于我,西军之事我也听得太多太多,一直以来,心生向往,今日亲眼见得诸位,真是人生幸事!」
众人听来,竟是没想到还有这一遭,那真是荣幸,刘延庆只管开口来说:「恩相抬举我等罢了……」
苏武摇着头:「岂能只是抬举,今日一见诸位,便知枢相所言非虚,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甚闻名!」
刘延庆虽然心中荣耀不已,也左右去看麾下众人,那也是与有荣焉,却是话语依然谦虚:「诶,苏将军之能,那才是如雷贯耳,今日再见,更是风采不凡,少壮之辈,无出右者!」
苏武铺垫够了,只管来说:「诸位初来乍到,我比诸位早来了一些日子,打了两仗,颇有收获,更也知诸位远来之难,也知边关苦寒,诸位不易,既是同在枢相座下效命,自都是一家人,午后,我派人从营中着钱八十万贯来,先来与诸位赏军,便是尽我与诸位同僚之情谊!」
嗯?
刘延庆陡然一愣,什麽事?是不是听错了?
只看满场众人,个个呆愣当场。
苏武哈哈一笑:「这世间英雄豪杰,今日我在此见了一半,平生最愿与世间真豪杰真英雄为伍,见得诸位,我心中欢喜难耐,八十万贯,午后就来!」
刘延庆不敢置信,只问一语:「子卿……苏将军所言,可是当真?」
众人目瞪口呆全去看苏武,几十人目光只聚一处。
这些鄜延路来的汉子,这些从黄土高原里来的汉子,是真穷,大宋第一穷也不为过。
他们,为国戍边,也保卫着自己的家乡,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奇怪的特质,他们的脸上都有一种属于高原的红,黑红黑红,嘴唇上,个个都卷着皮……
他们都并不十分高大,但是个个硬朗非常,每个人身上,都笼罩着一种灰灰黄黄的感觉,是那黄土高原的风沙「浸透」在身躯之中,是水都洗不去的基因印记。
你可以说他们真没见过世面,你甚至还可以说他们都是土包子。
但他们又来自大宋最骁勇之处,是此时此刻之大宋最骁勇之军。
他们甚至在历史上的某一刻,是大宋最后仅剩的一点脊梁。
说什麽汴京繁华,江南富庶,在那大厦倾覆的时刻,岂不汗颜?
苏武环看一圈,再来一语:「要不,我再添二十万贯,只管凑个一百万贯来,再多调拨一些粮草来,如此,当也能让诸位暂时过得宽裕一些,如何?」
刘延庆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此时闻言,更是连连摆手:「不敢不敢……这这……这如何来说,这如何好说……这……」
一百万贯,对此时此刻的刘延庆而言,那真是泼天的巨款!更别说还要加粮草。
刘延庆支支吾吾之语,有西北人的礼节与客气,无功不受禄,随便受人这麽贵重的礼物,下意识里应该是要拒绝的。
但……他心中又拒绝不了,这又教人如何去拒绝?
便是一时之间,唯有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个话了。
满场再看,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苏武也在环看众人,再来开口:「诸位都是豪杰,我生平,就敬重豪杰,只当是枢相之赏,是枢相之恩,如何?」
刘延庆已然站起:「这如何使得,苏将军也不过是领兵之将,必也不富裕,岂敢收苏将军如此厚礼?」
苏武不答,只道:「如何使不得,只管是我与诸位之义也,战场之上,都是悍勇之辈,我自效死,诸位也自效死,诸位有难,我以命来救,我自有难,诸位必也如此,好汉豪杰,相交之义,岂是些许钱财可比?钱财与我而言,与诸位而言,又算得了什麽?」
「我等初来乍到,寸功未立,着实是……」刘延庆知道,自己必须客气起来,不能真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当真见钱就眼开,穷是穷,骨气也要有。
苏武不由分说,只管打断来说:「英雄豪杰辈,只管是意气相投,今日来见,见的就是豪杰之义,若是如此见外,不把我当自己人,不把我当兄弟,我自出门就走,便只当诸位西北骄兵悍将,看不起我苏武就是!」
苏武这招,用得不知多少次了,大招一出,从来百试不爽。
刘延庆被打断了话语,立马也是左右去看,一时间还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只看兄弟们,也看看儿子。
湟州总管王渊来言,话语铿锵:「既是苏将军如此看重,我等岂能轻贱了此番义气?收就是了,只管来日总有人情相报,但……一百万贯实在太多,三十万贯吧,三十万贯就是……足矣足矣!」
刘延庆立马也点头:「对对对,苏将军自也不易,如此奋战连连,尸山血海里来去,即便攒了一些家底,也是兄弟们用命换的,三十万足矣!」
苏武还是那一招:「若非英雄豪杰辈,我一贯都不会给,今日来此,只说义气,诸位不要我苏武这份轻贱之义气,倒也无妨,无妨无妨……我自走就是!」
苏武说着就真往门外走,就得这麽干。
众人哪里能让他这麽走,只管苏武走得几步去,正走到韩世忠身旁,韩世忠连忙来拦,最后的那吴玠就坐在门口之处,便是立马把门口堵住,那是万万不能让苏武以为我等西北汉子看不起他。
「将军大义,且坐且坐!」这是韩世忠之语,拦是在拦,请也是在请。
便是韩世忠这辈子活了三十年,何曾见过世间还有这般大义之人?
也听得童枢密夸过苏武,说苏武在京东两路,有义薄云天之名,韩世忠听来,只当是这人讲义气,是好汉,却是万万没想到讲义气到了这般地步,世间可还有第二个?
苏武那自是不坐,只管来说:「到时候,打破杭州城,我自第一个入城去,那城里贼寇劫掠多少,到时候与诸位来分,诸位莫不是又不要了?终究看不起人?」
刘延庆已然下座来拉,刘光世也是一愣一愣的,见父亲下座,连忙跟去,也来拉苏武再坐。
刘光世还帮着父亲来解释:「我等非是看不起将军,我父更不是那个意思,是着实被将军惊到了,惊骇到了……将军快坐!」
刘光世,是真怕自己父亲把这件事给搅黄了,钱粮也没了,人还得罪了,这是何必呢?
「唉……刚才还称子卿,便是又成了将军,我敬重诸位,诸位怕是不喜我……」苏武真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也是他年纪在这里,几乎算是最小。
刘延庆左右一看,与众人都对了眼神,便是笃定点头一语:「子卿啊,那就不多言,再多言,显得我是那娘们秉性,只管送来,我都收下就是,情义如此,便不多言,都是军汉,这番情义,只看来日!」
苏武闻言大喜,起身拱手:「一言为定!」
刘光世在旁笑来:「好好好,皆大欢喜,皆大欢喜啊,哈哈……可惜了,今日不能痛饮,与苏将军这般世间豪杰,就当痛饮一番!」
苏武那是雷厉风行,只管起身:「我这回真要去了,只管回营安排此事,一会儿,诸位派人在营门来接。」
刘延庆又愣了愣,却是一语:「不急不急,再坐坐?」
苏武只管拱手就去,不坐,飞快就走,这回倒也不好再拦了。
只待苏武一去,帐内众人,一时沉默,各自对视,便是在场所有人,这辈子哪里遇到过这种事?听都不曾听说过。
一百万贯在延州之地,那是多少钱?好几个州府一年的赋税加在一起,不过如此。
这位苏将军,那是说给就给,不收还来气。
这世间竟还有这般义气之辈?当真是大开眼界。
终是刘延庆来说一语:「世间真豪杰也!」
王渊也点头:「一道来,恩相只把他百般来夸,听多了不觉话语之意,见了面,才知恩相所言句句不假啊!世间真豪杰也!」
刘光世也还是愣的:「父亲,这般情义,来日可如何去还啊?」
韩世忠在后来接,话语铿锵:「我辈军汉,只管问心无愧!」
韩世忠,粗犷豪爽之辈也!
「对,是这个道理,只管问心无愧!」刘延庆抬手一指韩世忠,便是夸他说得好。
门口走进来一人,正是熙河前军统领辛兴宗,眯着笑脸进门来,左右一看,便问:「都在?诸位这是议的什麽事?怎的不等我回来?」
众人皆看他一眼,竟是无一人来答?
(祝兄弟们新的一年,新的气象,万事亨通,事事皆成,财源广进,阖家幸福安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