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季怒极,抄起棜案上的铜染杯,冲着娄敬的方向丢过去。
染杯里本盛满了蘸肉用的酱汁,被他这么猛地掷出,酱汁洒了满地,更有不少溅到了诸人身上。
大家不敢擦拭,耳中只听得娄敬还在嚎叫,
“陛下既无周之势,焉能守住周之都?!”
听到最后这句诘问,刘季眉头猛地一皱,抬手招了几下,制止了宿卫,“把他拉回来,拉回来,且听他接着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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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魂未定的娄敬勉强站直身子,拽了拽身上的破羊袄,往前走近了几步,喘着气道,
“诚如小人所言,陛下虽已得了天下,但人民暴骨中野,哭泣声未绝,伤痍者未起,现在欲比周朝成康之盛世,小人窃以为,远不到时候。
况且,汉之兴,靠的是短期武功成就,但根基并不稳固,呃,特别是北部的匈奴与东北部的乌桓、鲜卑等族,铁骑动辄深入中原腹地,危险旦夕将至。”
娄敬讲话虽直,却不鲁莽,他已知今天在场的有位异姓王,便将关键之语半遮半掩,藏一半说一半。
刘季亦是心知肚明,什么“根基不稳”
只是虚词,用来掩人耳目罢了。
匈奴人虽可怕,但尚不属于燃眉之急,娄敬真正的言下之意,是新朝初立,诸王环伺,各自为政的东方诸异姓国,在境内连汉法都不用,实与汉中央貌合神离。
他们与志在大一统的皇帝刘季之间,矛盾日益激化,早晚必有一战。
到了那时,对诸侯王的叛军来说,地势平坦、交通便利的洛阳,将会是全天下最好攻打的都城了。
“那,依你说,这都城要选在哪里,方是万全之策?”
“依小人之见,陛下应定都关中,秦之旧地。”
“关中?
朕五年前,就是自关中三秦之地打出来的,怎的又要回去?”
“关中地势低洼,四面有群山环绕,恰是四塞之地,进可攻,退可守。
况且,关中富有沃土,物产丰富,人口充沛,纵然遇到急变,百万之师可以就地征取。
陛下若是入关而都,即使东方有乱,也能牢牢扼住天下的咽喉,万无一失。”
“那,难不成,再迁回栎阳吗?”
“这倒不必,栎阳为战国时秦都,年久破旧,规制狭小,与我大汉如日之升的气势并不相符。
小人建议,于渭水之南,龙首原上,另建一新都,可名曰长安,取长治久安之意。”
“嗯,长安,名字倒是吉利。
朕听懂你的意思了,容朕好好想想。
你且先下去,也不必着急去陇西了,先在洛阳城中住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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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娄敬毕恭毕敬退下的身影,刘季略一思索,已是换上了一副笑脸,对着坐在堂下右侧第三个的张敖说,
“方才那番话,朕不避你,只因全把你当做自家人了。
以后你要替朕守好燕赵之地,万一祸起肘腋,你身为赵王,要拱卫京师,保住刘家的江山。”
张敖连忙离席,深深伏拜,甚是恭敬,只不敢多发一语,生怕多说多错。
刘季又提高声音,目光扫向众人,
“你们怎么看?”
群臣大半出自沛县,其余的亦为中原人士,在本地根深叶茂,自不愿背井离乡,再度迁到西部,此时自是七嘴八舌,痛批娄敬所言之荒谬。
刘季沉沉地看着他们,心中忽然一动,更明白了娄敬不便明言的深意——
这些功臣们,如今各个都在家乡广置田宅,结党营私,俨然成了气候。
若不及时切断他们与中原故土的联系,将来怕是难以驾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