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是大玄国内阴司的驿点,城隍主掌一地生死轮回,其下黑白阴差,其上是泰山府君。
此时物女听到李夜清说起城隍庙,心中登时一骇,立马拉住孟梠道:“我不是让你晚间决计不可出门吗?!”
“见你半夜出门时的那幅模样,我怎么能不忧心,”孟梠抚了抚物女的发梢道,“更何况生死有命,我自己的身子比谁都清楚。”
“糊涂!”
物女气极道:“姐姐,你的寿元早该尽了,若不是那坊里有高人画了地门神灵,震慑住了勾魂的阴差,你早就该入城隍庙轮回了,现在你离了坊市,寻你的阴差怕是已经在路上了!”
物女话音才刚落,就听得老城墙上须臾间吹起了一股阴风,冷得刺骨,连魂魄都禁不住哆嗦。
李夜清扶住腰间画轴,抬头往老城墙另一头望去。
只见月色洒落下的老城墙上,一道白色的身影愈发清晰,阴风也愈吹愈烈,直至那袭身影与常人无异。
城关灯火前,白衣青年作书生打扮,系带飘摇,头戴倌巾,手中一杆铁笔在月色下泛着银白的光泽,他面色和善却又刚毅,腰间悬一块墨玉作成,阴刻判官,玉京城隍司的令牌。
白衣青年寥寥三步,却已然走到了李夜清等人的身前,白衣青年不曾先理会一旁的孟梠和物女,反倒是向李夜清三人拱手行了一礼。
“李都司,柳千户,近来可好。”
只一眼,李夜清便识得此人是城隍司中的文判崔安,曾经在桃止山远游归来时,李夜清和白泽助他降伏了在蜀地一带拘役魂魄作歹的左道妖人,这才结缘。
后来李夜清挂职玉衣巷都司,玉衣巷奉圣人之命稽查人间鬼狐,城隍司奉泰山府君之命掌管轮回转世,虽然上司不同,但到底是人道独尊,况且两者也常有合作,故而城隍司中阴差在见到玉衣巷的官差都会先行一礼。
李夜清看向一旁等错愕的孟梠道。
“崔判,你是为了这孟家长姐而来?”
“是,孟梠一月前就该去城隍庙报道,但那北坊里不知谁请来了神荼和郁垒二神坐镇,故而阴差们进不得,”崔安将铁笔反握在手中回道,“现在见孟梠出了北坊,特来领她回城隍司报道。”
崔安口中的神荼和郁垒两尊大神不是别人,正是镇守桃止山地门的上古神灵,而李夜清用笔妖昌化绘出了这两尊大神模样为门神,虽然震慑了邪祟和恶人,却不知阴差阳错下影响了城隍司行事。
世间神灵之说玄而又玄,李夜清以笔妖作画能请来两尊神灵九牛一毛的神力,正如家家户户供奉灶君神龛一般,只需祷告就能取得火种。
物女见着阴差崔安,心神微震,却还是挡在了孟梠的面前,并且身形变化,白衣红额布下是物女的本像,一双羽翼将孟梠紧紧护在身后。
崔安眉头未瞥,眼前的正是一妖,但到底李夜清和柳折这等玉衣卫还在,崔安作为城隍司阴差,自然无权过问玉衣巷办案。
他双手负后,看向物女身后的孟梠道。
“孟梠,你时辰已到,莫要留恋人间烟火,随我上路吧。”
可物女一双羽翼却将其挡住,虽然它妖气微弱,而崔安作为文判,境界自然不低,可物女仍是不曾让一步。
而这时,孟姜家房梁上的那只蓝色三足鸟也飞到了二人身前。
“李都司,这。”
崔安不方便用武,转头看向李夜清,意思是这妖魔事归玉衣卫管,李夜清身为都司应当上前处理。
李夜清刚要开口,孟梠却先说道:“大人,我自知天命已至,但在走之前我想再求一件事。”
“啊这。”
崔安一幅难办的模样,又看了眼李夜清,李夜清点了点头,他才回道:“你说,若在规矩内,倒是能答应你。”
孟梠躬身道:“在走之前,我想再见见孟姜。”
……
孟姜的魂魄去了哪里,就连城隍司的阴差都不曾找到。
可崔安答应了孟梠的请求后,李夜清等人这才从物女的口中得知了来龙去脉。
原来当晚孟姜在被朱雄虐待致死后,身躯已经不能容纳魂魄,可又怕阴差勾魂,物女便用本命精血和妖气塑造了一具妖身,也就是房梁上的蓝羽三足鸟。
孟姜的魂魄就被物女藏匿于三足鸟中,虽然魂魄离体失去灵智,但人到底是百灵之长,故而有着孟姜魂魄的三足鸟极通人性。
北坊孟姜家中,被物女赋予了全部精血和妖气后的三足鸟短暂地化为孟姜模样,就连灵智也暂时恢复了。
孟姜躺在榻上,睁开双眼后就望见姐姐孟梠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
“姐姐,我好像睡了很久,父亲他们,可曾随圣人回京了?”
北坊老砖巷内,柳折和崔安有一句没一句的扯着淡,俩人虽然一个是阴差,一个是官差,但同在玉京城中,到底也是见过数次。
崔安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着,不时看向穹漏和孟姜家的位置,估摸着时间流逝。
涂山雪则在一旁擦拭着长短双剑。
黄土坊道上,李夜清身后别着画轴,身旁跟着的竟是白衣红额,腰别双叉的物女。
此时的物女已经身形朦胧,仅剩的一丝妖气也逐渐涣散。
“修到入境可不容易,上百年的修行就这么拱手送给区区一个相识十五天的人,你不觉得遗憾吗?”
人为百灵长,因此人族修行者想至入境不过区区数年,悟性极高者甚至朝闻道,夕则入境,差些的也不过要磨砺个十数年。
但妖怪修行,却要先开灵智,再化人形,其中功夫少不得数十年,草木精石这类精怪则更加困难。
李夜清按着画轴,和物女走到了邵和儿的家门前。
只见那木门上的两尊凶恶门神像,正是崔安所说的桃止山神灵神荼和郁垒。
“昌化,出来。”
听李夜清唤了一声,一杆毫毛笔随之从画卷中飞出,落在了李夜清的手中。
“或许吧,当年我还在麓川的时候就听那些妖怪们讲过,大玄开元圣人驱逐妖魔的丰功伟绩,而大玄国中的大小故事也略有耳闻,自那以后我就向往着与善妖共存,甚至将妖敕封为神灵的大玄国,”物女苦笑一声,回道,“可当我借用那庄柏的灵牌进入大玄后,却发现这里也有着邪祟作乱,贪官腐败,那朱雄贵为都尉却不行人事,孟姜虽然作的是下贱生意,可一颗心却是善极的,自己捉襟见肘却还要施舍些与更穷苦的人。”
听着物女的话,李夜清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用笔妖昌化在神荼和郁垒的画像上各写下了一段通行无阻的疏文。
随后物女继续道:“与孟姜相识的这么些日子,我算是明白了大玄书文中的高山流水,知己密友的意思是什么,她知道我是妖,却帮我完成了游玩大玄国的心愿,而我也想帮她做些什么。”
“所以你就帮孟姜保住了魂魄,又替孟梠拖延了去城隍司报道的时候,”李夜清写完了疏文,笔妖昌化也飞到了一旁,“现在又用全身精血妖气,百年修为助她重塑完整妖身。”
对此,物女不予置否。
她望了眼愈发朦胧的身形道:“孟家姐姐察觉到了我的存在,却从不声张,她们二人一心盼望着圣人返京,家人能够平安归来,可虽然我从庄柏口中听说了那两人都已经战死的消息,却还是想着或许是弄错了,但孟家姐姐身患重病,阳寿早已耗尽,哪里能等到圣人凯旋,我便想方设法替她续些日子,本是想与阴差做些交易,不成想你却在这里留下了两尊神灵画像,帮我挡住了阴差许多时日。”
李夜清没有打断物女,只是静静地听她诉说,就连一贯碎嘴的笔妖昌化,这会儿也安安静静。
而画轴中,屈知章,墨洗,砚青都探出了脑袋,像是听说书一样。
物女瞥了眼李夜清身边的小妖,眼神中带有些希冀道:“在进入大玄前,我也曾做过能被敕封神位的美梦,但我到底手中有不少血债,进入大玄后替孟姜报仇又杀了那朱雄,虽死却也不免有些遗憾,可现在孟姜带着我全部的妖气和精血,以妖身能重活一世,虽是妖,却干干净净,在走之前,我想求李大人一件事。”
李夜清当下已经猜出了七八分,心中已然允诺,但还是点头问道:“你说。”
物女本想躬身,但却跪拜下来,恳求道。
“今夜过后,这大玄境内再无物女此妖,北坊市里也不会有孟家姐妹,只剩下那名为孟姜的懵懂小妖,我希望李大人您能收下孟姜,指引她修行正路,保不济日后真能敕封神位,不枉重活一世。”
因为李夜清身边的小妖全然都是香火正气和书卷浩然气,物女更是看出李夜清此人不凡,且与妖相处极好,就连那狐女都心甘情愿地跟随他,这才肯定了若是孟姜能跟在李夜清身后,不论是修行还是为妖,都不会再活成第二个物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