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想想他的遭遇,似乎一切又都能说得通了。
他走出酒肆,而后对陈毋疾低语两句。
陈毋疾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
莱娘拿着金牌,露出疑惑表情。
金牌正面,有司隶二字。
而背面,则是一个『刘』字。
没有拿到那首诗,她感到很失落。
而刘进的交代,又让她有点不知所措。
而这时,之前逃走的酒客的同伴走了过来,拱手道:「莱娘,还请你回头在那位郎君面前美言几句。刚才任咸只是吃多了酒,胡言乱语,绝无冒犯的心思。」
说完,他看了一眼莱娘手里的金牌,脸色又是一变,拱了拱手,便匆匆离去———·
心里面,羡慕的要死。
这胡女真是好命,有了这块金牌,从今以后,折罗曼在长安城中,无人敢再寻畔。
莱娘能猜出,刘进来历不凡。
但他让她写信给阿木提老爷,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眼珠子一转,她来到了司马迁的身边。
「太史公,酒还可口?」
「怎不可口?若不可口,我又怎会花十钱来品尝。」
「切,你可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我这葡萄酒,是从北山以西的安息国运送而来,和北山以东产的葡萄酒不一样。十钱,奴家可是给了你便宜呢,
你还不领情。」
「哈,我自然是领情的。」
司马迁捻起一粒葡萄乾吃下,而后又吃了一口酒。
「莱娘,要问我什麽事情?」
「嘻嘻,就知道你这样的老爷,奴家瞒不过。」
她说着,把手中金牌放在案上。
「那小郎君要奴家联系阿木提老爷,而且要阿木提老爷年底前赶来长安。你也知道,如今已经入冬了。阿木提老爷的年事已高,又怎可能会冒着严寒前来?
可我又怕耽搁了大事,所以想请教太史公老爷一二那小郎君,连名字都不说,只借了鲁王世子的名字,奴家写信都也不知该怎麽写。」
司马迁微笑着,拿起了金牌。
刚才刘进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也留意到了。
那,应该是个宗室子弟。
不过,好大的口气司隶?
司马迁愣了一下,忙翻过金牌,就看到了那个『刘』字。
「嘶!」
他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忙起身走出酒肆大门,向左右张望,却不见了刘进等人的影子。
「太史公老爷,你这是为何?」
司马迁回到了酒肆里,在酒案前坐下,嘿嘿笑了起来。
「莱娘,恭喜你了!」
「啊?」
莱娘仍旧是一脸茫然。
司马迁一口饮尽了斛中葡萄酒,砸吧砸吧嘴,伸手又去拿葡萄乾,却被莱娘一把抓住。
「我的好太史公老爷,你倒是与我说个清楚啊。」
「没酒了!」
「古力娜扎尔·拜合提亚尔,快拿酒来,顺便再取一份羊腿肉,和一盒酸奶酪。」
莱娘没好气看着司马迁。
「太史迁老爷,现在可以说了吧。」
「知道这两个字怎麽念吗?」
「我会说,但不识字。」
「这两个字,念做『司隶」。我与你讲,这司隶二字,有很多种说法,
拼在一起,便只有一个解释。」
司马迁笑眯眯的说着,一双大手,还握着莱娘的手不肯松开。
莱娘没好气的看着他。
她突然凑了上去,柔声道:「太史公老爷,要不奴家再让你摸摸奴家的雷?」
「咳咳咳——·
「你这女人真不要脸,明知道—·.
但那只不老实的手,还是忍不住伸了过去。
莱娘一巴掌把他的手打开了。
老家伙那啥没了,还有这份色心,倒也是有趣。
不过她和司马迁也熟了,所以也不是太在意。
给了他一个媚眼,轻声道:「待会儿古力娜扎尔若看你这模样,还会不会还你阿翁呢?」
「呵呵,好吧。」
一个带着西域风情的少女,送来了葡萄酒,烤羊腿肉和一盒酸奶酪。
「阿翁今日怎恁好心情?」
「哈哈哈,你家莱娘想吃老夫的便宜,却被老夫阻止了!」
「吁!」
古力娜扎尔吁了老头一声,便笑着走了。
「莱娘,你有了这块金牌,可一定要照顾好古力娜扎尔。」
「我也想,可—..—」」
「你听我说!」司马迁收起了那老不正经的笑容,轻声道:「这枚金牌上的两个字,读作司隶,代表着司隶校尉所属。而它是用黄金打造,便说明其主人地位不低。
司隶校尉,你知道吗?」
莱娘张大嘴巴,点了点头。
「司隶校尉,皇权特许!长安城里,谁人不知?太史公老爷,你是说这块金牌——..—
「金牌背面那个字,代表着主人的身份,读作『刘』,你现在明白了?
「不明白!」
她就是一个酒肆的胡姬,怎能读懂这其中的意义?
「好吧,那我说清楚些。
司马迁低声道:「而今司隶校尉里,有两个姓刘的。一个是八从事之一,刘德。」
「德老爷我认识。』
「那就是了,不是刘德,那就是另外一个。」
「谁?」
「当今陛下之长孙,平舆候,司隶校尉刘进。'
司马迁说着,便指了指那个『刘』字。
「他既然开了口,你家那位阿木提老爷就算是重病卧床,也会冒死赶来长安的。」
莱娘那张小嘴,长的老大。
「太史公老爷,你是说刚才那位———」·
司马迁,点了点头。
「我的天,我———.—-我刚才居然唤他刘郎。他还摸了我————·
「嘘!」
司马迁连忙捂住了莱娘的嘴。
「知道就好,记在心里。莱娘,老夫刚才恭喜你,就是恭喜你以后在长安城里,再也不是无根浮萍了。那位郎君既然把金牌与你,便是说明他会护着你。但这种事,你可千万不要与任何人说,便是阿木提也别说。否则,便只有死路一条。」
莱娘连连点头。
那张白皙的俏脸,浮起了一抹红晕。
「太史公老爷。」
「嗯?」
「你说,我能不能把古力娜扎尔送与郎君做婢女呢?」
「阿?」
「你也看到了,古力娜扎尔长的那麽美,留在我这里,早晚会被人——
哪怕有这块金牌,我还是不放心。倒不如留在郎君的身边,早晚伺候郎君,
也是福分。」
「哼!」
司马迁闻听不禁冷笑。
「多喝点,睡觉去吧,梦里啥都有。』
「怎地,古力娜扎尔不美吗?」
「美!」司马迁正色道:「可不是美就能到那位郎君的身边,得找到机会才行。」
「难?」
「很难!」
莱娘闻听,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也知道很难。
但,总可以想一想吧!
司马迁今天吃美了。
两斛葡萄酒。
一盘羊腿肉。
还有可口的葡萄乾。
临走的时候,他还带走了一盒酸奶酪,准备晚上整理了竹简之后,再来品尝。
天冷,也不用担心酸奶酪会变质,对不对?
他晃晃悠悠,走出了西市门囿。
正要往家走,一辆马车突然拦住了去路。
车帘一挑,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庞。
「太史公,殿下有请。」
「啊?」
「上车吧。」
司马迁一眼,便认出了那青年。
赫然是刚才陪着刘进一起的那个人。
他犹豫了一下,旋即便上了车。
托刘进的福,他次子司马观(同观)和女婿杨敬如今都有了差事。
杨,风光的很。
司隶校尉几次行动,也让他大出风头。
弘农杨家,已经派人与他联系,希望他能予以关照。
同观相对低调一些,在虎豹营骑中出任佐史,年俸三百石。
听上去不多。
但事实上,每个月就有37斛的粮食。
如果换算成五铢钱,那就是接近五千钱。
五千钱,不算多。
却足以让司马迁的生活改善。
这不,他现在都有闲钱来酒肆里骗吃骗喝了·—·—·
虽然他也知道,同观之所以能入虎豹营骑,是刘进看了史全的面子。
但他还是非常感激。
今天刘进既然邀请,他也很想去见一见,这位进几个月里,声名鹊起的皇长孙。
同时,他也想知道,汉帝对他的惩罚,是否已经结束。
马车,行进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后,停了下来。
陈毋疾先从车上下来,掀起车帘,伸手做出扶之态。
这是礼节!
但司马迁却不敢托大。
毕竟,他如今还是一个犯官。
「这里是—.」
「这里便是长信宫后殿,司隶校尉后宅。太史公,请随我来,殿下怕已等候多时了。」
司马迁忙梳弄一下头发,整理了一下衣装。
「小郎君,我可有不妥之处?」
陈毋疾笑了笑,轻声道:「非常妥帖。」
「那请带我前去拜见殿下吧。」
「请随我来。」
陈毋疾在前面带路,领着司马迁穿过了曲折豌的长廊,来到一座阁楼前停下脚步。
之前在酒肆里见到的另一个青年,正从里面往外走。
「殿下可空闲?」
「哦,殿下就在里面,正等着太史公呢。毋疾,你带太史公进去吧,殿下吩咐我了一件事情,我要去找黄长史商议。太史公,霍禹便先告辞了。」
说完,霍禹便匆匆走了。
「这是殿下的书阁,平日里很少有人过来,太史公请。」
司马迁忙随着陈毋疾往里面走。
一入书阁,便见大厅里摆放着一尊鼎炉。
鼎炉里燃着火,火焰熊熊。
把屋外的寒意,都拒之门外。
「刚才那位小郎君?」
「那是光禄大夫霍光之子,霍禹。」
同马迁闻听一愣,眼中闪过一抹光彩。
他可是知道,霍光对太子一脉一直保持距离。
而今却突然把儿子送来刘进的身边,是不是也预示着,霍光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他胡思乱想着,便来到了楼上。
这里,摆放着一排排的书架。
书架上,则是一书简。
看到这些书简,司马迁顿时变得兴奋起来。
他可是听说过,长信宫里有一座书阁,名为仓颉阁。
自太宗皇帝开始,几位皇太后都喜欢藏书阅读,而那些书都放在这仓颉阁之中。
可惜,后来长信宫没落了。
书阁里虽然有人打理,却再也没人能够观阅。
汉帝把长信宫赐给皇长孙做官署,也说明了这位皇长孙,如今确是圣眷正隆。
刘进,正在看书。
见司马迁来,忙起身相迎。
「刚才在酒肆里见太史公,便想要拜会。可-—----所以冒昧请太史公来,
还请见谅。」
一个『可」,司马迁心里顿时一沉。
看样子,陛下犹在嫉恨他。
否则刘进又何必偷偷摸摸把他找来?
大可以光明正大一些!
他心里没由来的一阵失落,但仍保持着平静,抱拳躬身一揖,「罪臣司马迁,拜见皇长孙平舆候殿下。」
「哈,太史公不必客气,我们坐下说话。」
说完,刘进对陈毋疾道:「毋疾,与伙房说下,做些好菜,我要与太史公畅谈。」
司马迁这心里,便是一暖。
人情冷暖!
自从他腐刑赎死之后,便见惯了。
昔日很多朋友,都远他而去。
一来嫌弃他是个阉人,二来则是汉帝那句『不复用司马后人』的话,让人心惊肉跳。
也亏得那几个好友帮忙。
司直田仁。
好友任安。
还有史全———.
说起来,他司马迁春风得意的时候,对史全不是太看得上。
但是在他落难之后,史全却全心全意的照顾他,甚至还帮他的儿子找到了差事。
这份情谊,他牢记心中。
可他现在这种情况下,实在是帮不得史全太多。
也幸亏,史全有刘进这麽一个外甥。
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长安县,如今确是风生水起,地位提升了不少。
「殿下找我一废人来,有何吩咐?」
刘进沉默片刻。
突然开口道:「太史公,你那部着作,是否已经完成?」
「阿?」」
「我读过你所着货殖列传。」
司马迁,激动了。
他沉声道:「已完成大半,只是尚未收尾。特别是征和年来的事情,迁还未有思路。」
我就知道,你没有思路。
刘进看过《史记》。
史记中,多巫蛊之祸的描述非常混乱,也非常少。
所以到现在,刘进也无法从史记中获得太多的信息,只能依靠着系统的帮忙。
而事实上,即便是系统,也只能给予他一个非常模糊和笼统的线索,
估摸着,是他不敢写。
巫蛊之祸之后的情况,他不清楚。
但他知道,那一定是极为混乱的状况。
那种情况之下,莫说是司马迁不敢乱写,换做任何人,都不敢乱写。
不过也许正是因为司马迁的这种恐惧,才使得史记能够得以流传。想想看,如果司马迁写的太过详尽,之后汉宣帝能否认可这部史学着作,都怕是一个问题。
「我喜欢太史公这部着作。」
「多谢殿下喜欢。」
「但我更希望,能使此书得以传播。」
「阿?」
「当然,马上传播,也不是时机。我希望可以选几部文章,命人制作成书,加以推广。
比如,太史公的货殖列传,比如先秦时期的事情。
我是觉得,读史可以明智!我坚决认为,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史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
陛下虽怪罪太史公,乃私怨。但太史公所着史书,乃为千秋记,不可混为一谈。」
「但若陛下怪罪?」
「我一力担之。」
司马迁突然起身匍匐在地。
「若此书能得以传续,迁便死也感激涕零。」
「矣,不至于,不至于!」
刘进说到这里,话锋却突然一转。
「不过,我觉得太史公着史,有些缺憾。』
「有何缺憾?」
「我汉家的忠臣良将若璀璨星河,何以太史公只专着与李广与李敢这些人?而卫候与霍骠骑武功赫赫,只有只言片语?太史公莫以为我偏向卫候,
实凡日月所照,江海所至皆为汉土。卫候与霍骠骑扬我汉家雄风,令匈奴只敢悲歌: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此扬我汉家之威,令蛮夷知晓,什麽叫做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事情,必须大书特书方可。」
一开始,司马迁听到刘进说他着史有缺时,心里很不高兴。
我承认你皇长孙有本事。
但专业的事情,要有专业的人来负责。
你懂个屁的『着史』。
可听完了刘进的话,他却呆愣住了。
突然,他问道:「那匈奴人,果然如此做歌?」
哦·.·
我好像玩砸了。
这首匈奴歌,好像是在魏晋时期才创作出来。
我·——·
但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刘进是绝不可能改口的。
他咬着牙说道:「自然!」
「哈哈哈,若真如此,确需详述,如此方扬我汉家威风。』
「对嘛,你得这麽写才行。你得让陛下愉悦-——-而且,这是事实,谁敢质疑?」
「不错!」
「另外,太史公可为李陵喊冤,却为何不为苏子卿说话?」
「他?他不是还在匈奴吗?」
「那太史公可知苏子卿在匈奴过的是什麽日子?他可未曾投降匈奴,反而对我汉家忠贞不屈,被发放去了北海苦寒之地。那里常年是冰天雪地,食物匮乏。匈奴人与苏子卿说,要公羊产羊才会放他回归。
可即便如此,苏子卿却未曾屈服。
卧雪噬鼠,草木果腹。然我听说,他仍怀抱节杖,在那冰天雪地之中坚守!
可我朝堂之上,竟无一人为他说话,任由他在那冰天雪地里,苦苦挣扎九载,依就忠心耿耿。」
「竟有此事?竟有此事?」
司马迁闻听之后,忍不住大声哭泣道:「迁该死,迁该死,竟使如此英雄蒙冤。
若非殿下,迁实不知子卿所受苦难。
殿下,迁愿为子卿单独立传,使他得世人称赞!」